二、一封来信
杨景丽在离退报告获准的第二天,到办公室清理个人资料。她查看了抽屉和电脑,然后在转椅上坐了一会,准备回家。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手扶在门的拉手上,望着屋里,她的眼睛像仓库的两扇门,要把办公室那些熟悉的东西都装进身体里带走。这些陪伴她工作过的东西,今后可能不会再见到了。她突然感伤起来,看了一会,又走进了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她让一只脚架在另一只腿的膝盖部位,下面的脚左右用力,转椅就左右旋动。眼前的一切,那些陪伴她工作过的朋友和帮手就成了电影里的摇移镜头。有一下用力可能大了点,老板椅转幅也大了点,一直对准到报架里边的墙角,那里靠着一个拖把。
杨景丽拿起拖把拖地了。人过留名,鸟过留声,她要为继任人留下好的印象。她像做家务一样认真地洗拖把,拖地板。她出了一身汗,还拿起抹布,把办公桌抹干净一点,后来,电脑也抹干净了,接着电话机、文件架、报架、书厨、饮水机、立式空调也容光焕发了,还有电线,在她手指过后一截截发亮,焕然一新。
单位的人,好象都知道杨景丽已离退似的,整个上午,没有一个人来打扰她。到下班时间,走廊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杨景丽想该回家了。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子,还是那只手搭在拉手上,我不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尾巴吧?她这样说出了声音,又笑了一下。她想起了今天上午来的目的是清理个人资料的,却喧宾夺主地做了一回家务。她又心有不甘,又回了办公室。
“尾巴”是邱林二十多年前经常说的。杨景丽才到机关工作那些年,邱林常说在机关,就得夹着尾巴做人。她现已在机关夹了二十多年的尾巴,不能临离开,还留下不好的尾巴让人家说三道四。
杨景丽离退报告获准的信息还没有传达,丈夫邱林就知道了,邱林虽不是公务人员,但机关里的一些事情,却能在第一时间得知。昨天晚上,邱林一回家就说,你的离退报告批准了,明天开始不用上班了。对离退获准,杨景丽是不突然的。但明天不上班,她有点措手不及。杨景丽担任单位一把手也就两年多一点,两年前单位原一把手遭了车祸,她才由副职办公室搬到一把手办公室的。原一把手生前口碑甚好,得到许多个人的荣誉。现在还挂在墙上的“人民公仆”的牌匾,就是原一把手的个人荣誉。原一把手突然离去后,他的家人出于信任或尊重,并没有过于认真地清理他留在这间办公室里的个人资料。杨景丽成为单位一把手之后,还是喜欢吃点零食的。她不抽烟,一般也不饮酒,喝茶也少,茶水喝多了,上厕所会多一些。她是不愿意经常往厕所里跑的。她身体所需要的水份,主要来源于零食。她的零食一般是桔子、香蕉、新鲜荔枝之类,绝不是花生、瓜子那些干燥又带壳的东西。但作为一把手,总不能把桔子、荔枝那些东西摆在办公室瞠目可见的地方。进驻这间一把手办公室一个星期以后的一天,她从包里拿出方便袋装着的湖北脐橙,想放在一个合适的地方,那个地方,最好是办公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那个抽屉不显眼,又伸手可及。但那个抽屉锁着,那一天,为了摆脐橙,她用剪刀把那个抽屉弄开了,里面有伟哥、避孕套、少女迷情粉。后来,杨景丽就常想,倘若原一把手不是突然死亡,而是按程序调离或退休,那她就不会知道这个管着全县文明建设的正科单位道貌岸然的上司有那样的嗜好的。那她也就会永远地景仰那个上司,甚而以那个上司的言行激励自己的工作。倘若换了别人,这些嗜好可能成为原一把手的尾巴了。
杨景丽觉得清理个人资料是不能掉以轻心的事,又在文件夹和报刊堆里寻找起来。她查看到的,无非是征订单、公函、贺卡之类,例行公事的,这让她一直眉舒目展,嘴含笑意。她几乎认为她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个人资料的,直到看见一封信,她舒展的眉目以及笑意都有所收敛了,继而神情有些僵涩了。那是马小牛写的人民来信,一年前收到的。人民来信当然不能算个人资料,但因为她的丈夫邱林总是认为马小牛是她的初恋情人,这就使这封信有点个人资料的意味了。一年前她没有出面解决这封人民来信,就有这方面的顾虑。当然还有一点是,她认定马小牛不可能只写这一份信。信中的马小牛理直气壮,肯定向县委、县人大、县政府或市或镇的有关部门也有投诉。信的称谓也不是她杨景丽,从内容上看,填上任何机构名称都行。在构建和谐社会,关注民生民情的今天,她相信会有人处理这种合情合理的人民来信的。没想到一年过去了,她没有听到有关这件事的丝毫风声。
马小牛信中反映的事情她是清楚的,可是一年前她是单位一把手,怎好给初恋情人办事呢?现在她退休了,没有身为一把手的顾虑,但也正因为退休了,又没有权力了,想帮马小牛又很难。
邱林说马小牛是她的初恋情人,可能是初中三年级那次排座位看出来的。她和邱林和马小牛是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的同班同学。读完五年级(那时候小学没有六年级)就要到青弋江那边的中学读初中了。很多伙伴都不愿意到隔着一条河的学校念书,他们唱着“太阳出来红艳艳,公社社员到田间,我也扛起小锄头,跟着爸爸学种田”的歌曲走向“大寨田”,成了快乐的小社员。上初一时,就剩下他们二男一女三个人。早上,三个人一道过渡船去上学,傍晚,三个人一道过渡船回家。读初三那年,学校安排了一学期补缺补差。这时人们不说不学数理化,只要一个好爸爸了,都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了。他们那个说外国就是英国的女班主任老师为提高与奖金有关的升学率,要男女学生同座位上课。女班主任要同学们先在操场排队,男女各站一排,按个头大小,一男一女坐一条板凳,这样排来,杨景丽是和邱林坐的。但杨景丽明确地说她要和马小牛坐。老师们问为什么呀?杨景丽说马小牛成绩好,能帮助我。杨景丽放弃了坐前面的好处,到后排与个头高许多的马小牛坐一条板凳了。婚后,邱林还问过她,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上马小牛了?
对邱林说马小牛是她的初恋情人,她是不觉冤枉的,虽然她直到今天也不清楚“情”到什么程度才能算情人。
其实,一年前,杨景丽看到这封人民来信,就尝试过怎样帮助马小牛。她最担心的主要还是丈夫的误解。她首先得把丈夫思想做通。接信的那天晚上,她见邱林歪在沙发上看橡棋赛,心情很好,就站着问邱林,倘如有人需要帮助,又合情合理,是不是应该帮助,是不是要想到那个人与自己过去有什么关系?邱林望着电视,脸上笑容烂漫,不知是笑棋手走了臭棋还是笑杨景丽的话,头也不抬一下,“给他钱,什么都解决了。”杨景丽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一下就到结果上了?除了钱,人家就没有精神上的需要?邱林说,法律对精神赔偿不都是钱吗?就连电视播放的政府慰问贫困百姓,不也赤裸裸给钱了?连红纸包都不要了,还一张张数给人家看。你看电视上这些棋手,没奖金会这么绞尽脑汁吗?杨景丽知道,丈夫是商人,这事难以沟通。就算丈夫言之有理,而她又怎么把钱送到马小牛手上?送多少?自己送还是叫别人送?拿国家钱送还是自己掏腰包?倘若丈夫知道了又会怎样?这些问题一股脑地一涌而上,她反而没了头绪,时间一长,就撂下了。现在面对这封信,她有点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