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钱一维凌晨酒醒了,觉得握在被子里的手湿湿的,蹑手蹑脚不要吵醒伊纹,拍打脸颊,走进浴室,开灯看见脸上是血手印。此时的一维像希腊悲剧里的一幕,主人公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捧势却成空的双手,浴室灯光如舞台灯光如一束倒挂的郁金香包裹住他。他马上洗了脸,跑回房,开了灯,掀被子,发现睡在右手的伊纹下身全是血。一维突然想起昨天半夜回家,他用皮鞋尖猛踢伊纹。窄皮鞋头如一窝尖头毒蛇疯窜出去。伊纹抱紧双腿,他只能踢她的背。他想起伊纹一直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原来,伊纹说的是宝宝,宝宝。
伊纹被推进钱家旗下的医院。推出手术室,进一般病房,伊纹很快就醒了。一维坐在病床旁边,伊纹的手被他握在手里。她白得像毒品。窗外有鸟啼春,伊纹的表情像从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梦中醒过来,从此才明白好梦比噩梦更令人恐怖。她发出从前那对万物好奇的声音:宝宝呢?她白得像一片被误报了花讯的樱花林,人人提着丰盛的野餐篮,但樱花早已全部被雨水打烂在地上,一瓣一瓣的樱花在脚下,花瓣是爱心形状,爱心的双尖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象是被爽约的缺口,而不是本来的形状。宝宝呢?对不起,伊纹,我的亲亲,我们可以再生一个。伊纹看着他,就像他是由她所不懂的语言所写成。伊纹宝贝?妳没事最重要,不是吗?一维看着伊纹全身颤抖,隆隆的马达,催到极限,眼看要发动的时候,又整个人熄灭了。
「我没有力气。」「我知道,医生要妳好好休息。」「不是,手,我是说手,请你放开我,我没有力气抽出来。」「伊纹。」「放开我,求求你。」「那等等我还能牵妳吗?」「我不知道。」「妳不爱我了吗?」「一维,你听我说,刚刚在梦里我就知道宝宝没了,或许这是注定的,我也不希望宝宝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宝宝很好,宝宝为我好,宝宝让我回到一个人。你懂吗?」「妳要离婚吗?」「我真的没有力气了,对不起。」伊纹用无光的眼睛数天花板的磁砖。屋外的鸟还在叫,像学生时期站在校门口,男校男生经过的口哨。她静静听着一维走出去,在走廊上又是哭又是吼。
伊纹主动打电话给思琪。喂?啊,琪琪,终于有一天是我听妳喂了,我好开心。思琪想起每一次打电话回伊纹家,伊纹姊姊喂一声都象是从前朗读的样子。琪琪,妳们考得如何?对不起,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比较委婉的问法。成绩出来了,我们两个大概都可以上文科的第一志愿,如果嘴巴没有突然在面试官面前便秘的话。她们都笑了。那就好,亲爱的,妳们考试我比当年自己考试还紧张。姊姊呢,姊姊好吗?伊纹极慢地说了:「琪琪,我搬出来了,我流掉一个宝宝了。」思琪非常震惊,她知道伊纹把搬家跟流产连在一起讲是什么意思。思琪也知道伊纹姊姊知道她一听就会懂。伊纹抢先开口了,我没事的,真的没事,我现在三餐都吃蛋糕也可以。
伊纹听见思琪在啜泣,她在电话另一头,也可以看见思琪把手机拿远了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思琪说话了:「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为什么打人的人上电视上广告广告牌?姊姊,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妳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姊姊,妳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思琪哭得字跟字都连在一起,伊纹也可以看见她涕泪满脸,五官都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