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纹搬出大楼之后,也并不回家,她有点受不了爸爸妈妈关切的眼神。在家里,爸妈道早安晚安的声音就像一块块磁砖。搬进名下的一间透天厝,三层楼,爸爸妈妈定期维护得很好,太好了,她想打扫整理让自己累得睡着都不行。五年,或是六年?跟一维在一起的日子像梦一样。也不能完全说是噩梦。她确实爱一维,那就像学生时期决定了论文题目就要一心一意做下去一样。一维的世界是理所当然的,就像一个孩子求索母亲的胸乳,直吃奶吃到男女有别的年纪,面对这样口齿伶俐的孩子,妳根本不忍心给他哪怕是最逼真的奶嘴。
离开大楼的那天,回头看一眼,高大磅礡的大厦开着大门,里面亮晶晶的水晶灯像牙齿,象是张着大嘴要把她吃进去。
伊纹晚上从来睡不着,直贴到天花板的绣花壁纸连着四壁像一个精美的盒子,把她关在里面。她总是下到客厅看电影台,大白鲨吃了人她哭,大白鲨给宰了她也哭,哭累了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沙发有牛皮的软香,趴在那儿被自己的呼吸撑起来又瘪下去,感到呼吸是沙发的。躺在一头牛身上睡着一定就是这样的感觉。睡着了又惊醒,醒了继续看电视。上一部电影里演配角的女明星隔着十年在下一部电影里当上主角,十年前后长得一模一样。伊纹的岁月就像好莱坞女明星的脸,无知无觉。
伊纹有一天终于打电话给毛毛先生。「喂?」「啊,毛先生,我吵到你了吗?」「当然没有。」「你在做什么?」「我吗,我在画图,我的手不是拿着笔就是在前往笔筒的路上。」妳没有笑。妳沉默得像拿错笔擦不掉的一条线。毛毛只好继续说,「我好像忘记吃晚餐了,每次急着把手上的东西做完,我的晚餐就是便利商店,想想蛮浪费的,人也不过活几十年,每天只有三餐,好像应该听妳的话,每餐都吃自己最想吃的东西喔。妳吃饭了吗?」伊纹答非所问,一如往常:「你可以过来陪我吗?」
伊纹应门,门一开,毛毛有一种终于读了从小熟习的翻译小说的原文的感觉。第一次看见妳戴眼镜。妳比任何经典都耐看。伊纹坐在长长沙发的这端,毛毛坐在那端,电影里导演要逗观众笑的桥段伊纹终于会笑了。
隐形眼镜盒子和眼药水搁在茶几上,妳的拖鞋呈圣筊,一正一翻泼在地上,外套耸起肩膀挂在椅背上,原文书突出脊梁,呈人字压在桌上,整块沉重的黑纹大理石桌都是妳的书签。连看了三部电影,伊纹睡着了。头偏倚在沙发背上,大腿间的冰淇淋桶在融化。毛毛轻轻地拿走冰淇淋,轻轻地打开冰箱,轻轻地放进去。冰箱空荡荡的。关起冰箱门之际毛毛突然想到伊纹的浅蓝色家居服大腿间那一块湿成靛色。一张张发票像虫微微蜷着身子,随意放在桌上的大皿里,不是快餐就是便利商店。扶手椅里窝着一席匆匆叠好的凉被,椅子前有咖啡渣干涸在杯底的咖啡杯,杯沿有唇形的咖啡渍,也有水杯,磨豆机的小抽屉拉出来,还有磨了未泡的一匙咖啡末。我可以想象妳整天待在沙发前的样子。毛毛脱了拖鞋,袜子踏在地上,怕拖鞋的舌头打在地上吵醒伊纹。关上电视的时候,因为太安静,所以伊纹醒了。毛毛看见她的眼睛流出了眼泪。「晚上也可以陪我吗?」毛毛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我不想利用妳的脆弱。伊纹补了一句,「房间很多。」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