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鹑屁股(2)
归根到底,这句话并不荒谬。
我漫步在路上,重返奶酪的摊位,买了一块帕尔马番红花奶酪和一大块苏曼堂奶酪。18. 里 亚 比 宁
每当我焦虑不安的时候,便会躲到自己的避风港。无须用旅游来缓解;与我的文学记忆相聚,这足以摆脱忧虑的困扰。因为有哪种娱乐会比这更高雅呢?不是吗?又有哪一个友人会比文学更有趣?又有哪一种激动会比文学更耐人寻味?
站在橄榄货摊前我突然想到里亚比宁,为什么会想到里亚比宁?那是因为仁冉穿着一件斜后下方装饰着纽扣的、有着很长下摆的老式大衣,这使我联想到里亚比宁的那一件。在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穿着长大衣的木材批发商里亚比宁,到乡下贵族列文家中,与莫斯科贵族斯代法尼·奥布隆斯基商定一桩买卖。批发商向上帝发誓说奥布隆斯基在这笔交易中赚了大便宜,而列文指责他掠夺了他朋友价值超过三倍的森林。场景是以一个对话作为开场白,列文问奥布隆斯基他是否查过他森林中树木的数量。
“怎么回事?查树木的数量?”这位绅士喊道。“这跟数海里的沙子有什么不同!”
“可以确定的是里亚比宁肯定能数清楚。”列文反驳道。
我尤其喜欢这个场景,首先是因为这个场景发生在波克罗夫斯科耶,在俄国的一个乡村之中,啊,俄国乡村……那里拥有原始的迷人风光,可是这原始的风光通过这种土地的相互关联和人类联系在一起,于是我们长存于此……《安娜·卡列尼娜》中最美的场景发生在波克罗夫斯科耶。列文,忧郁而伤感,试图忘记吉蒂。那是在春天,他离家去田间和农民一起割草。起初,这工作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困难。没多久,他就大声诉苦,领队的老农下令休息。休息之后又重新开始割草的列文,再度疲惫不堪地倒在地上,于是老农第二次放下镰刀,令大伙儿休息。之后,重新开始。四十个农民大把大把地将草割下,朝河边前进,这时太阳出来了。天气变得愈加炎热,列文的胳膊和肩膀都被汗水浸透,但是随着反复工作休息的次数增多,起初歪斜扭曲、痛苦不堪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游刃有余。一种幸福的清凉感瞬间漫延到他的整个背部。那是夏雨。渐渐地,那个厌烦自己的意愿被束缚在机械运动之中的他从焦躁不安中慢慢走出,这使得他的动作和机械而有意识的运动一样完美,无须思考,也无须算计,镰刀似乎自己就能操控自如,而列文忘我地享受着劳动中的快乐,陶醉在与自己意愿的努力不相干的劳动中。
因此,我们生命中同样也有许多快乐的时光。卸下决心和目的的重荷,驰骋飞翔于浩瀚的心海上空,看我们自己各式各样的运动就如同看别人的运动一样,然而会不由自主欣赏这种完美。如果写作本身不是跟割草的艺术相像的话,我能有其他什么样的理由去写下这个,写下我这个年老色衰的门房微不足道的日志呢?当一行行文字变成它们自己的创造者时,当我在不自觉的奇迹中目睹显示我的意愿的句子在纸上诞生并升华时,这教会了我那个我不懂得要也认为不应该要的东西,我享有了无痛苦的分娩,得到了突如其来的灵感,享有了无须艰苦劳动也无须可靠保证的生活,伴随着惊奇的幸福,一支笔走天下。
此时,我在自己事实充分与布局完整的情况下,我进入到忘我的、近乎心醉神迷的境界,体会到一种超然意识所带来的幸福宁静之感。
最终,里亚比宁重新回到马车,公然向他的代理人抱怨绅士们的为人处世。
“那和买卖相比的话,米哈伊尔·伊格纳季奇怎样?”这个伙计问他。
“嘿嘿!……”批发商回答道。
正如我们很快从一个人的外表和地位来得出他是聪明人的结论……里亚比宁,海里沙子的计算人,穿着可笑却才智过人的家伙,毫不在意别人对他的偏见。荣誉并不能吸引生来聪明过人,却处处受人蔑视的他;唯一能让他全心投入的是利益驱使和前景诱惑,促使他在路上礼貌文雅地抢劫那些歧视但又无法控制他的愚蠢制度中的大老爷们。我也是这样的,一个将奢华阔绰抛于脑后的可怜门房--一个怪诞制度下的另类,于是每天,在无人能看破的内心深处笑看红尘。深刻思想之八
如果你忘记未来
你失去的
就是现在
山鹑屁股(3)
今天,我们一家去沙图法国市镇,在巴黎西郊。--译注看望若斯奶奶,爸爸的妈妈,她在养老院已经住了两个星期了。当她住进去并稳定下来的那次是爸爸和她一起去的,这次是我们全家一起看她。奶奶是不再能自己独自生活在沙图的大房子里了:她几乎失明,还有关节炎,几乎不能走动也拿不住东西,只要独自一人时,她就时常会感到恐惧。她的孩子们(爸爸,我叔叔弗朗索瓦,我姑妈洛尔)试图找一个私人护士来护理她,但是护士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陪护她,再说了,奶奶的朋友都已经住到养老院,似乎这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法。
奶奶住的养老院可不是一般的气派,我一直在想这等豪华的收容所每个月得花多少银子啊?奶奶的房间既宽敞又明亮,还配有做工考究的家具、漂亮的窗帘,隔壁一间小客厅和有着大理石浴缸的浴室。妈妈和科隆布都超喜欢这浴缸,对于有着硬得像混凝土一样的手指的奶奶来说似乎这大理石浴缸并不能提起她的兴趣……而且,这大理石,真是难看。爸爸,没说什么。我知道奶奶住在养老院让他感觉自己是个罪人,“我们总不能把她接来跟我们一起住吧?”妈妈在她确定我和姐姐都没听到的情况下说道(但是我全都听到了,尤其是那些特别不想让我听到的话),“不,索朗热,当然不了。”爸爸回答说,他的意思是:“我好像是一边嘴上说着‘不,不’,一边想的却是相反的话,露出一副疲惫和屈从的神情,作为一个听话的好丈夫,这样我就可以保住好角色的形象。”我很了解爸爸说这话的语气,他想表达的是:“我知道我是个懦夫,但没有人敢这样说。”很显然,我没有错过这出好戏:“你真是个懦夫。”妈妈边说边将抹布抛到洗碗槽里。她每次生气,很奇怪,都会扔东西,有一次她甚至把宪法都给扔了,“和我一样你也不想这么做。”她拣起抹布继续说道,在爸爸鼻子底下走来走去,“不管怎么说,这是事实。”爸爸说道。这是十倍于懦夫的话。
我呢,我很满意奶奶没有和我们一起住。然而,在四百平米的大房子里,这可能不是问题的真正关键。我觉得老年人,他们还是有权利得到些许尊重的。而住进养老院,很肯定,这预示着尊重的终止,只要一住进去,这就意味着:“对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什么都不是了,所有,除了我自己,除了一件事情,其他的一切不再有任何期待,那就是死亡,这痛苦的悲惨结局。”不会的,我不希望奶奶跟我一起住的原因是我不喜欢奶奶。她是一个坏老太太,而在这之前她是坏女人。而且,我发现这里还有特别不公平的事情:举个例子,一个善良的暖气设备修理工,一个一生都在为他人造福,懂得创造爱、给予爱和接受爱的人,当他老了,他的妻子死去,他的孩子们身无分文,但却要照顾培养自己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再者,他们住在法国的偏远地区。有时不得以把自己的父亲送到临近村子的养老院,在那里,他的孩子们只能一年去看他两次--因为那是为穷人开设的养老院,在那里,必须共同分享一张床,在那里,饭菜令人作呕,在那里,工作人员虐待老人,为的只是让自己不去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现在来看看我奶奶吧,在她的残烛之年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除了一系列的宴请贵宾,逢场作戏,策划阴谋,把钱花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虚伪自私的事情上,细想一下,她有权利独自享有一间精心布置的房间,一个私人客厅,以及中午还能吃上扇贝么?为了爱所付出的代价,是否就是在肮脏不堪的杂乱环境下毫无希望地度此残年?而那毫无感情所得来的报酬,是否就是能够住在配有大理石浴缸的昂贵房间里?
所以,我不喜欢奶奶,她也同样不喜欢我。跟我相比,她更喜欢对自己很好的科隆布,也就是怀着这种“不窥视遗产女孩”的真实冷漠窥视着遗产的科隆布。因此我相信去沙图旅行根本就是去服无法想象的苦役,就是一场博弈:科隆布和妈妈依然非常喜欢大理石浴缸,爸爸的样子像是要吞掉整个雨伞,卧床不起的干巴老人们被推着在走廊里到处转悠,胳膊上还挂着个吊瓶。“一个疯女人,”(“她得了阿尔茨海默老年痴呆症,”科隆布很博学地说道--没有笑!)她叫我“克拉拉小乖乖”,立刻她又开始想要只小狗,接着狼嗥了两秒钟,她的大钻戒差点弄瞎我的眼睛,她甚至有逃跑的企图!身体还硬朗的寄宿老人手腕上都会佩戴着一只电子手镯:每当他们企图从被圈起的养老院里翻墙逃跑时,在接收端就会发出“哔哔”的声音,工作人员便冲出来去追赶逃逸者,很显然,逃逸者在艰难跑出一百米后便会被逮住,他们拼死抵抗,嘴上还不时大喊大叫着,类似于这里不是政治犯集中营、要求和负责人谈谈这样的话,还会指手画脚地做出奇怪的动作,直到被摁到轮椅上才会安静下来。一个想要在午饭后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出去的女士换?身衣服:她穿上了她的越狱衣装,一条点子花纹、镶边饰的裙子,想来这很方便翻越围墙。总之,在下午两点,在看过浴缸,吃过扇贝,欣赏过蔚为奇观的埃德蒙·当太斯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小说《基督山伯爵》的主人公,越狱后成为基督山伯爵。--译注越狱过程后,我成熟到足以对如此这般的人生死心了。
山鹑屁股(4)
但是,我突然想起我曾经做过的决定,那就是要构建而不是破坏。我观察着周围的世界,试图寻找到某个积极向上的东西,同时避免看到科隆布。我什么都没找到。都是一些等待死亡、只懂得闷头苦干的人……接着,奇迹出现了,又是科隆布为我解决了难题,没错,是科隆布。当我们亲吻奶奶,向她保证会很快来看她,便离开后,姐姐说道:“奶奶似乎住得很舒服的样子。至于其他的……我们将很快忘记。”不用无端指责“很快”这几个字,这可能会显得自己褊狭,单单集中注意力在“很快忘记”这几个字上就足够了。
正相反,这是特别不应该被忘记的。不应该忘记身体衰弱的老人,他们濒临年轻人不想去想的死亡(而他们带他们的父母到养老院接受照顾,免去吵闹和烦恼),本应该利用的最后时光却白白逝去,毫无快乐可言,最终只会在忧郁、苦闷、唠叨中认命。不应该忘记您会老去,朋友的身体也会衰老,所有人都会忘记您,在孤独中度过一生。也不应该忘记,这些老人也曾年轻过,生命是如此短暂,我们在今天是二十岁,可是第二天就八十岁了。科隆布相信我们能够“很快忘记”,因为对她来说年老是如此遥远,似乎绝不会降临到她身上,而我,我很早就知道人生苦短,看看我周围的人,如此忙碌,面对死亡感到如此紧张,贪婪享受着现在,只是为了不去想明天……但是我们害怕明天,这是因为我们不懂得构建现在,而我们不懂得构建现在,就告诉自己明天将能做到,真是不可救药,因为明天终究会变成今天,您看呢?
于是,不应该忘记所有这些。应该抱着我们终归会老去的态度去生活,那不会很美,不会很好,也不会很快乐。对自己说重要的是现在:构建某种生命状态,就在此刻,不惜代价,竭尽全力。经常把养老院放在心中,时刻想着每天超越自我,使生命成为不朽。一步一步攀登自己心中的圣母峰,使自己的每一步成为片刻的永恒。
未来,它的作用就是:用充满活力的真正计划来构建现在美好的生活。
语法1. 一 刹 娜
今天早上,雅森特·罗森向我介绍了阿尔登房子的新主人。
他叫什么格郎。我没有听清楚,因为罗森太太说话总像嘴里含着一只蟑螂,并且刚好电梯门打开,衣着讲究、狂妄自大的帕利埃从里面走出来。他短促地向我们打了声招呼,便以他工业巨子所特有的急促脚步离去。
房子的新主人是一位六十来岁的先生,举止文雅,很有日本人的味道。他比较矮小、瘦弱,脸上布满皱纹,但轮廓分明。他散发着个性魅力,同时,我也能感受到他的坚定、开朗和热情。
好一会儿,他都能泰然自若地忍受雅森特·罗森那像患癔病的母鸡般咕哒咕哒叫个没完的声音。要知道,她那副德性还真是像极了一只站在稻谷堆前的老母鸡。
“您好,太太,”这是他的第一句话,只有那么一句,还用没有口音的法语来说。
我穿上我半痴半傻的门房伪装服。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新住户,习惯性的力量还没有在他心中打下我是个愚蠢的门房的烙印,因此,为了让他相信, 我必须采取特殊措施。于是,我仅仅毫无底气地连着说了几个好,好,好,以此来回应罗森太太连环炮似的攻击。
“您指给某某(卷心雅森特·罗森太太发音不清,她把小津(Ozu)先后说成Chou、Pschou、Opchou,故译之。--译注?)先生看车库在哪儿吗?”
“您可不可以给某某(焦心?)先生解释一下邮件、信件的分发情况?”
“室内设计师将在周五来,您可不可以在十点到十点半之间为某某(小心?)先生留意一下?”
等等。
某某先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而是礼貌地等待着,并微笑着友善地看着我。我原本认为一切都会很顺利。只要等罗森太太说累了,我便可以再度钻进我的洞穴里。
然而事情总不会如事先想象的那样发展。
“阿尔登先生门前的门毡子还没有擦过,你去暂时应付一下罗森夫人所用动词pallier 习惯上被认为是语法错误,正确用法应去掉。--译注?”母鸡问我。
为什么喜剧总会变成悲剧?诚然,我有时也会使用错误的语法,因为一直以来它都是我防卫的武器。
“是心肌梗塞的一种么?”这句话我过去曾问过沙布罗,为的是让他的注意力从我可笑的说话方式上转移开来。
山鹑屁股(5)
于是,我还没有敏感到一个细微的过失就让我失去理智的地步。我深知应该给别人做自己想做事情的权利;再说了,雅森特·罗森和她嘴里的蟑螂出生在邦迪邦迪,法国东北部市镇。--译注有着肮脏楼梯笼子般的贫民窟,所以,我对她,要比对“您能否-逗号-接收一下”夫人那可是仁慈得多了。
然而,悲剧发生了:听到“随便应付一下”之后,惊跳起来的并非我一个人,还有某某先生,他也是如此,当我们四目相对时。从这一刹那起,我确信我们都是语言的志同道合者,在对待语言的共同痛苦中,揭穿我们自己,使我们的身体颤抖不已,并使我们心里的恐慌不安昭然于天下。某某先生用异乎寻常的眼神看着我。
一种窥伺的眼神。
这时他对我说道。
“您认识阿尔登一家吗?有人对我说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家庭。”他对我说。
“不是的,”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并不是特别了解,这个家庭和住在这里的其他家庭一个样。”
“是的,一个幸福的家庭,”罗森太太说,她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您知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我嘴里嘟囔道,为的是尽快脱身,没有什么可说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对我说,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突然我又打了个冷颤。
没错,我发誓,我颤抖了--不过似乎是不自知的,是一种不由自主,这种感觉超出我的想象,使我无法应付。
祸不单行,列夫选择在这个关键时刻在我们的腿边穿梭往来起来,并友善地在某某先生的腿上蹭来蹭去。
“我有两只猫。”他对我说道,“我能知道您的这只叫什么吗?”
“列夫。”雅森特·罗森替我说了,她的讲话到此为止,她的胳膊从某某先生身边掠过,向我道谢,没看我一眼,就要带着某某先生到电梯里。他极为优雅地将手放到她的前臂上,轻轻制止了她的动作。
“谢谢太太,”他对我说完后,便任由那只母鸡把他领走了。
在恩赐的时刻(1)
2. 在恩赐的时刻
您知道不自知是什么吗?精神分析学家把不自知看作是隐藏在无意识中的狡诈手段所得来的结果。实际上,这是多么空洞的理论,在我看来,不自知是我们自觉意志力量最显著的标志,当我们的情感和意志背道而驰时,意志便利用所有的智慧来达到目的。
“应该相信的是,我其实是想被戳穿的。”我对刚刚重新回到家的列夫说道。我可以发誓,列夫与全天下的人密谋想要完成我的心愿。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是《安娜·卡列尼娜》中的第一句,像所有出色的门房一样,我本不可能读过这本书,也不会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的句子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惊跳动作,在这恩赐的时刻,是不会知道这句话是来自托尔斯泰的作品,因为,即便是小人物对这本书很敏感,并且知道这书属于伟大文学作品中的一部,即便如此,也万万不会参透这高级知识分子才能企及的高深莫测的内涵。
我花了一天时间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庸人自扰了,某某先生,一个钱多得足够买下这五楼的人,他一定会有其他需要操心的事情,怎么可能将一个智力发育迟缓的门房这帕金森氏病似的一跳放在眼里。
不过后来,快到晚上七点时,一个年轻人按响我的门铃。
“您好,太太,”他操着一口标准的法语对我说道,“我叫保罗·居扬,是小津先生的特别秘书。”
他伸手递给我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装修师傅等会儿到先生家里来装修,我们希望这不会给您带来额外的工作负担。因此,要是出现问题的话,打我电话就行,我会尽快赶过来。”
您可能注意到这一点,这是一出缺少对话的短小喜剧,按理说,通过小破折号法语中通常用小破折号来表示对话。--译注便能知道对话的多少。
本应该再说些像这样的话:
“认识您很高兴,先生。”
然后:
“很好,我一定不会忘记。”
事实上却没有这样说。
在无须被逼迫的情况下,我变成了个哑巴。我意识到我是张着嘴的,不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很同情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因为他正强迫自己注视着一个名叫勒妮的体重达70公斤的笨重青蛙。
在相遇的一幕出现时,在通常情况下,戏剧的主角会问:
“您会说法语吗?”
但保罗·居扬只是冲我笑笑,并耐心地等着。
尽了最大的努力,我最终还是说了点什么。
事实上,我首先说的话是:
“嗯……”
但是他还是牺牲自己等着我的回话。
“小津先生?”我勉强地说道,声音像极了尤尔·伯连纳尤尔·伯连纳(Yul Brynner,1920-1985),俄裔美国戏剧和电影演员,常以光头形象示人,演技精湛,声音低沉浑厚,曾获奥斯卡奖。--译注。
在恩赐的时刻(2)
“没错,是小津先生,”他对我说,“您不知道他吗?”
“是呀,”我费劲地说道,“我没弄清楚,要怎么拼?”
“O,z,u小津名字的法文为Ozu。--译注,”他对我说道,“但是要把”u“读成ou。”
“啊,”我说,“很好,是日本人吗?”
“没错,太太,”他对我说,“小津先生是日本人。”
他和气地跟我道别,我精神恍惚,有气无力地跟他嘟囔着道晚安,重新关上门之后,我一下子栽到了椅子上,差点把列夫压扁。
小津先生。我思忖着自己是否正在做一个荒唐的梦,伴随着悬念,加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情节和一系列巧合事件,最终以我穿着睡衣,一只肥猫在脚边,以及收音机拨到法国国际广播电台时发出一阵喀啦喀啦声响的闹铃而收场。
但是我们很清楚,归根到底,梦和醒并不相同,通过我的感官的感知,我很肯定此刻我是清醒的。
小津先生!他是小津导演的儿子?他的外甥?还是他的远房表弟?
哇!深刻思想之九
如果你为一个女敌人上了
一道拉杜蕾饼店是坐落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享有盛名的百年饼店,杏仁小圆饼是拉杜蕾饼家最著名的产品,有近20种的丰盛口味可供挑选,一公斤要卖62欧元。--译注的杏仁小圆饼
不要相信
你能看见
另一个世界
买下阿尔登家房子的先生是个日本人,他叫做小津格郎!我真是幸运,没想到在我死之前还能等到今天的到来!十二年半生活在文化匮乏的地方,当一个日本人搬进来,我却要卷起铺盖卷……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但是我至少看到了事情积极的一面:他来了,是真真切切地来了,而且,昨天我们还有很精彩的对话。首先,必须要说的是,这里住着的所有居民都十分迷恋小津先生。我妈妈只说他的事情,而爸爸居然也破天荒地听妈妈说,这要是在平时,当妈妈啰里巴嗦说大楼里发生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时,他总是在想其他事情的。科隆布偷走了我的日文教材,在格勒内勒街里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发生了,德·布罗格利夫人到我家里来喝茶!我们住在六楼,正好在阿尔登家的楼上,这最近几天,楼下在做装修--那真是巨大的工程!很明显,看来小津先生是决定全面翻新了,所有人都殷切希望看到房子重新整修后的样子。在这个守旧的世界,悬崖上小小的石子滑坡就已经足以造成一系列的心脏病危机--何况现在某个人要炸一座山!总之,德·布罗格利夫人拼死也要看一眼五楼的房子,于是,当她上周在大厅里碰见妈妈,她便成功地得到妈妈的信任,邀请她到我家里来做客,您想知道她的借口是什么吗?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德·布罗格利夫人是德·布罗格利先生的妻子,而这位德·布罗格利先生则是住在二楼的国会议员,是在吉斯卡尔吉斯卡尔·德斯坦(1926-),1974年至1981年任法国总统。--译注执政时期进入国会议院的,他是个保守派,甚至不愿意跟离过婚的女人打招呼。科隆布叫他“老法西斯”,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读过关于法国右派的书,爸爸把他当作政治思想僵化的完美典型。他的妻子也是一副保守形象:套裙、珍珠项链、紧绷的双唇,后面跟着一群男的就叫格雷古瓦、女的就叫玛丽亚的小孩子。在这之前,她几乎不跟妈妈打招呼(因为妈妈是左派社会党,还染了头发,穿着尖头皮鞋)。但是,上个星期,她扑向我们,仿佛她的生命与此相关。我们那时正购物回家走到大厅,妈妈心情不错,因为她买了条240欧元的亚麻色桌布。当时,我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德·布罗格利夫人说“您好太太”这样的惯用语后,她接着跟妈妈说:“我有些事情想请您帮忙。”这足以使她的嘴疼痛难忍。“别客气。”妈妈微笑着说道(桌布和抗抑郁药共同作用的结果)。“好吧,是这样的,我儿媳妇,艾蒂安的妻子,她身体不太好,我想她需要接受治疗。”“啊,是吗?”妈妈笑嘻嘻地说,“没错,嗯,您知道,需要借助精神分析法。” 德·布罗格利夫人的表情就像撒哈拉沙漠里的一只蜗牛,不过她还是把持得很好,“是的,我对这个还是略知一二的。”妈妈说,“我能给您什么帮助呢,亲爱的女士?”“嗯,是这样的,我听说您懂这个……我是说……您很在行这个,所以我想向您讨教一下,没错,就是这样。”妈妈还没从她的好运中走出来:不仅得到一张亚麻桌布,还能细述关于精神分析法的见解,不光如此,连德·布罗格利夫人也在她面前献媚讨好--啊,没错,真的,真是美好的一天!她还是没能坚持住,因为她知道对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妈妈思想诚然简单,却也不会利令智昏。她非常清楚,要是德·布罗格利一家对精神分析学感兴趣,那戴高乐主义者就去唱《国际歌》了,她突然的成功只是因为“六楼正好在五楼的上面”。然?,她决定表现出她的大度,向德·布罗格利夫人证明她的心地善良,以及社会党人思想宽容的一面--但是事先要小小地戏弄她一下。“我很乐意,亲爱的太太,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今天晚上到您家里去,我们再好好探讨一下,您看怎么样?”她问道,德·布罗格利夫人的样子看起来像便秘,她没预料到妈妈会有这么一招,但是她马上又恢复过来,像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一样,她说道:“不用了,不用了,不好意思让您下来,还是我上来看您吧。”妈妈有些心满意足了,没再坚持,说道:“嗯,好吧,我今天下午在,晚上五点钟您过来,我们一起喝杯茶?”
在恩赐的时刻(3)
五点钟的茶话会很不错。妈妈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奶奶送的上面有玫瑰红色和绿色蝴蝶的涂金茶具、拉杜蕾饼店的杏仁小圆饼、还有红糖(左派的把戏),都派上了用场。在楼梯平台上整整站了十五分钟的德·布罗格利夫人看起来有点尴尬,但还是很满足的样子。不仅如此,还有一点点惊喜。我想她一定把我们家想成另外一副模样。妈妈在她面前展示了自己优雅的举止和上流社会的谈吐,这也包括对出自名家的咖啡进行一番专业点评,接着她歪着头,一副很同情的表情,说道:“那么,亲爱的太太,您为您的儿媳妇感到担忧了吗?”“嗯,啊,是的。” 德·布罗格利太太回答道,几乎忘记了她此行的借口,她竭力思考,没话找话说,“是的,她最近很沮丧。”这是她唯一冒出来的一句话。于是,妈妈全副武装。既然接受这所有的施予,也该是算账的时候了。德·布罗格利太太有权享受一堂弗洛伊德课,其中包括关于救世主和他的使徒的性习俗的风流轶事(还有梅兰妮·克莱茵梅兰妮·克莱茵(1882-1960),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儿童精神分析的先驱。--译注的情史),以及引用妇女解放运动和法国教育与宗教分离性质方面的例子。总的来说。德·布罗格利夫人的反应像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凭借着令人羡慕的坚忍一边忍受着这种侮辱,一边深信自己不需花多少钱便可补赎她好奇心的罪过。两个人都带着心满意足感告别对方,不过却有着不同的理由,晚上吃饭时,妈妈说:“德·布罗格利太太可真是个虔诚的使徒,没错,她是个不错的女士。”
长话短说,小津先生真的是一位令所有人都着迷的先生。奥林匹斯·圣尼斯对科隆布(科隆布讨厌她,叫她“假正经的圣母猪”)说小津先生有两只猫,她死都想看到这两只猫。雅森特·罗森没完没了地评论着五楼的来来往往,而每一次,这都会使她惶恐不已。而我呢,我对他也很感兴趣,不过,和别人不一样。以下是事情发生的经过。
我和小津先生一起搭的电梯,在十分钟的时间里电梯在三楼和四楼之间突然停下,因为一颗螺丝松动使得栅栏门没有关上,于是他放弃乘坐电梯,改走楼梯。在这种情况下,只得期盼着有人发现我们,如果时间太长,人们一般会一边怂恿对方大声呼救,一边试着保持自身的优雅,这并不容易。我们呢,我们没有叫喊。于是,我们便有时间自我介绍,并互相认识一下。想来我现在的处境可是所有女士梦寐以求的。而我,我很满意,因为我强大的日本一面必然很满意能和一个真正的日本人说话。不过,尤为让我满意的是谈话内容本身。首先,他对我说:“你妈妈曾跟我说你在学校里学日语,你达到怎样的程度了?”自此,我顺便了解到妈妈的大嘴巴、好出风头的毛病又犯了,接着我用日语回答道:“是的,先生,我懂一点日语,不过不太好。”他对我也同样用日语说道:“你想让我给你纠正下发音吗?”随即,他又翻译成法语。而这,足以令我欣赏。大部分的人可能说:“哦,你说得真是太好了,好极了!真是不可思议!”即便我的发音有如朗德朗德,法国西南部地名,西临大西洋沿岸比利牛斯山脉南麓,经常举行斗牛竞赛。--译注的母牛一般难听。我用日语说道:“不用客气先生。”他纠正了我的发音的声调,并依然用日语对我说道:“叫我格郎吧。”我用日语说:“好的,格郎先生。”我们两个人都禁不住笑起来,接着,从那时开始,我们的谈话(用法语)开始变得引人入胜了。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对我们的门房米歇尔太太充满了好奇,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我想来清楚,一些想从我这里打听到消息的人,一般看起来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他却如此坦率,便说道:“我相信她不是人们所认为的那样。”
其实,他的问题让我想到,曾经有段时间,我对门房也有着同样的怀疑,远看的话,她也确实是个门房而已。不过靠近……并仔细揣摩……有些地方确实奇怪。科隆布讨厌她,认为她是人类的垃圾,无论如何都不符合她的文化标准,而科隆布的文化标准是社会权力加上比格尼斯牌衬衣。米歇尔太太……怎么说呢?她是个聪敏的女子。然而,她总是竭力掩饰,嗯,可以看得出来,她尽可能地扮演自己门房的角色,使自己看起来符合自己身份的愚蠢形象。但是我呢,当她跟让·阿尔登说话时,跟戴安娜背后的涅普顿说话时,当她看见大楼里的女士从她跟前路过却没有问候时,我就已经开始观察她了。米歇尔太太,她有着刺猬的优雅:从外表看,她满身都是刺,是真正意义上的坚不可摧的堡垒,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从内在看,她不折不扣地和刺猬一样的细腻,刺猬是一种伪装成懒洋洋样子的小动物,喜欢封闭自己在无人之境,却有着非凡的优雅。
好吧,是这样的,我承认,我并不是有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如果不是发生某件事,?可能还是跟所有人想法一样,认为她是一个在大部分时间都情绪不好的门房。不过,在不久之前发生了某件事,很奇怪小津先生居然也正是那时提到同样的问题。两周前,安托万·帕利埃弄翻了正在开门的米歇尔太太的草制提包,安托万·帕利埃是七楼的工业巨子帕利埃先生的儿子,而这老先生总是给爸爸上关于治理法国方面的道德课,却又同时卖武器给国际犯。相比之下他儿子就没那么危险了,因为他是个纯粹的傻瓜,不过这还是个未知:危害性,这通常是家族的资本。还是言归正传吧,安托万·帕利埃那天弄翻了正在开门的米歇尔太太的草制提包。甜菜、面条、浓缩调味汤和马赛香皂散落一地,从掉下来的东西里,我瞥见一本书。我之所以说瞥见,是因为米歇尔太太立马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统统捡起来,并且生气地瞪着安托万(很明显,他不打算动任何一根手指头来帮忙捡一下),同时还伴随着一丝焦虑。而他,他什么都没看到,不过我不需要太多时间便能知道那本是什么书,或者说是知道米歇尔夫人提包里的那本书到底是哪一类的书,因为在科隆布学习哲学期间,我曾在她书桌上看过同种类型的书。这是一本文翰出版社出版的书,是大学哲学专业的指定教材,一个门房在提包里放一本文翰出版社法国一家专门出版哲学书籍的出版社。--译注出的书干什么?这显然是我需要自问的问题,安托万·帕利埃可没这样想过。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对小津先生说道,就这样,我们的关系立刻变得更加亲密,那是一种战友之间的关系。对于米歇尔太太,我们互相交换着看法,小津先生对我说他打赌米歇尔是一位隐姓埋名且学识渊博的公主,在道别时,我们互相约定要调查清楚米歇尔夫人。
这就是我一天的深刻思想:这是第一次我遇到了一个能够如此深刻探究他人心理、并且能够打破世俗偏见的人。这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在我看来却极具深度。我们从来都是局限在自己根深蒂固的感知之中,却不能放眼看待周遭的世界,而更严重的是,我们放弃认识他人,而认识的仅仅是我们自己,然而却无法在这些永恒的镜子上认清我们自己。如果我们认识到这一点,意识到我们在别人眼里只看到了自己,我们是大漠中的孤影,也许我们可能会发疯吧。当妈妈拿出拉杜蕾杏仁小圆饼给德·布罗格利夫人品尝时,她是对自己讲述自己生命的故事,只是在玩味自己的味道;当爸爸一边喝咖啡,一边读报纸时,他是用库埃疗法一种病人自我暗示的心理疗法,在睡前及起床后对着镜子说二十遍自我强化的话。--译注来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当科隆布提到马里安的讲座时,她是在跟自己的倒影过不去;而当人们在门房面前走过时,他们看到的只是空空如也,因为那不是他们自己。
而我,企求命运赐予我机会,让我看到我以外的事物并且认识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