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权与性权:“性与性别是两个独立概念,不能以性别来涵盖性”
记者:这几年,围绕着女权主义的话题,公共舆论产生了许多激烈辩论。在另一方面,“性权”似乎在一些方面正变得与女权对立起来。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黄盈盈:那首先得看我们对这些词具体是怎么理解的。对我自己来说,性权——有人直接把我们归为性学——与女权对不对立没什么意思,我相信大家因为立场的不同,在性与性别的议题上会有分歧;但是要看具体什么议题,大家的看法有什么同或不同。泛泛而论,意义不大。不过,我倒是想简单说一点性研究的脉络发展。我从来不叫自己“性学家”,性的研究领域有着不同流派,经历过种种范式的转变。很多人在谈“性学”或将性权与女权对立的时候,对性研究领域的人与观点是一把抓的。
简单来说,性学偏向的是兴起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现在依然占主导地位的科学主义与医学化范式下的性科学,对应于以欧美为中心的、西方社会中的“sexology”。我们性社会学所强调的是社会与人文领域的性,更对应于英语里的“sexuality”,是在批判科学主义与医学化范式的背景之下出现的,强调社会与历史建构视角的性概念。西方学术界从sexology到sexuality的研究范式转变,经历了超过半个世纪,中国大陆的性社会学者挑战、质疑性医学范式,也至少持续了三十来年。所以,从脉络上来说,性权与女权的对立,是指哪个“性”的范式呢?
另一方面,在80年代的时候,美国的女权主义内部发生过一场争论,被称为“性之战(sex war)”,以麦金农为首的反色情女权主义阵营——她们也因为积极推动法律介入,而被称为法理女权主义——与以Carole Vance、Gayle Rubin等人为中坚力量的另一派反反色情女权主义——现在可能会被称为性权派——在色情、性工作者、拉拉SM等议题上展开过激烈的争论。就近来说,在台湾,何春蕤、丁乃非、王苹她们几位被称为性权派的领军人物,90年代的时候也是从主流女性主义的阵营里被踢出来的。当然,她们至今也没有放弃性别的领地,创造了性/别概念与斜理论(sexuality/gender),不断对话、叫板台湾的主流女权主义与日益凸显的性别治理。
深究起来,即便是中国大陆的女权主义内部,不管是老一代与新一代,还是就是新一代女权主义,在各类性议题上的看法也不见得都一样。所以,你说性权与女权的“对立”,要怎么讲?恐怕没那么简单。与其笼统地说性权与女权的争论,不如直接回到中国大陆的具体情境,讨论我和你、我和她在什么具体议题上,有什么不同的看法来得实在。
记者:对于性权与女权的关系以及一些主流的女权议题,你有什么看法?
黄盈盈:既然说到性权与女权的关系,就我的观察而言,有几点议题,我与大部分女权主义者会有不同的看法。比如,我认为性与性别是两个独立的概念,只是关系非常紧密且相互构建,但是不能以性别来涵盖性,因为这种涵盖之下,性基本就不可见了,或者以否定的形式出现,这个渊源也与Gayle Rubin等人对于性-性别关系的讨论有关。而只强调性/别不平等的结构,忽视性别主体——比如小姐——的能动性与草根力量的论述,我是有看法的,因为后者在应对结构暴力中非常重要。我在小姐们中间看到了这种力量,比一些高大上的口号管用多了。
在这些议题上,我更喜欢贴着地面说话。对于最近不断泛化的反性骚扰、性暴力等强化“受害者”与“性危险”的话语,各类呼唤性骚扰故事、召唤“me too”情感,甚至培训性故事讲述的做法,还有在此基础上对于制度化、法律介入性治理的呼吁,我持保留意见,态度上也是比较警惕的。
最近在另一个场合,我有讲到性故事讲述的套路问题。在“性”的议题上,往往不是“真实”可不可及,而是道德恐慌与价值情感的卷入远胜于对“生活真实”的探讨;可怕的是,讲着讲着,大家也就信以为真了;更为可怕的是,信以为真的叙事套路逐步变得不容置疑,从而使人坚定到不愿意看向任何其他的可能,甚至不允许有些许迟疑;至此,有争议的真实——英文叫contested truth——也就变成了绝对的真实。
我基于自己的研究经验与生活体会来认识这些议题,也吸取了美国与台湾性别治理的教训。在大陆和很多其他地区,在性与性别不平等如此严重的背景下提出这些警惕,并不容易,更不是说风凉话。解决了问题一再来回应解决途径本身可能会制造的新问题,代价可能是惨重的,而且这种做法往往也解决不了问题一。这些性别不平等问题的存在,不能成为“不能”质疑现在不断出现、制造的“受害者”话语的理由。此外我也不认为,有某一种理论或主义可以不受或容不得任何质疑与反思。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何春蕤老师、Galye Rubin等人的论述。不是我不够胆,是我说得不如她们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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